9月15日，德国人口第一大州北威州地方议会选举落下帷幕，尽管总理默茨领导的基民盟保住了第一大党的地位，但选择党的得票率从五年前的5.1%猛涨到14.5%，位列第三，政治影响力进一步扩展到德国西部地区。此次选举被视为对默茨政府的首次重大考验，该州的选举结果与各政党在全国范围内的民调趋势基本一致。这意味着，默茨政府上任后通过保守化转向遏制右翼民粹主义崛起的战略未能从根本上安抚民众的不满情绪。
保守化转向初见成效，但隐忧犹存
保守化转向主要体现为民族保守主义思潮，可视为主导当代欧洲右翼政治的新范式。它是在此前占据主导地位而如今日渐式微的主流右翼政治范式与右翼民粹主义相融合的过程中出现的，既保留了主流右翼保守主义者中对国家角色、传统社会和保守等级秩序的强调，又纳入了右翼民粹主义者二元对立的排他性政治观和民族主义价值观等元素。具体而言，德国默茨政府的保守化转向聚焦于移民和文化议题。
自5月执政以来，默茨政府已推出多项限制移民的举措。一是加大边境管控力度。内政部长多布林特下令对德国与奥地利、波兰等毗邻国家的边境进行更严格的检查，坚决拒绝不符合条件的庇护申请者的入境请求，并将原定9月到期的内部边境检查无限期延长。二是强化遣返机制。默茨政府计划颁布法律草案使政府可以绕过联邦参议院的审批快速认定“安全来源国”，以进一步简化遣返程序；内政部启动对有犯罪记录的叙利亚难民的遣返计划，还与欧盟其他成员国内政部展开合作，利用外交、发展援助和签证限制等多种手段加速遣返叙利亚、阿富汗等国移民。三是改革庇护制度。默茨政府暂停数十万移民的家庭团聚计划，搁置对滞留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难民的再安置计划。总体来看，默茨政府对移民的限制工作初见成效，德国的非法移民和庇护申请数量显著下降。今年上半年德国庇护申请总数仅约6.55万人，比去年同期减少约43%；尤其是6月申请总数不足7000人，创2013年以来新低。
但从中长期看，有关移民的结构性问题难以得到根本解决。德国各地方政府难民安置资源拮据，移民的社会融合成本高企，移民暴力犯罪与针对移民的政治动机犯罪数量持续攀升。去年德国警方登记的政治动机犯罪超过8.4万起，创2001年统计以来新高，其中右翼极端分子制造的犯罪数量增幅超过48%。这表明社会的极端边缘力量正在壮大，移民问题引发的社会分裂也愈发难以弥合。同时，德国的老龄化与劳动力不足危机持续深化，德国科隆经济研究所报告显示，2027年德国将面临约72.8万名专业技术工人的短缺。若过度收紧移民政策，德国本已紧张的劳动力供需矛盾将进一步加剧，经济增长动力和民众对经济前景的预期可能受损。
此外，默茨在文化议题上的立场也趋于保守化，主要体现在其对自由主义和“觉醒主义”价值观采取抵制立场，如限制性少数群体的权利等。5月，来自基民盟的联邦议院议长克勒克纳宣布将中止历时两届的议院大楼升彩虹旗传统。8月，默茨政府决定禁止在联邦行政机构内部使用性别中立语言。同月，由社民党提名的德国联邦宪法法院法官候选人布罗修斯-格斯多夫的候选资格遭到联盟党的反对被撤回，原因是其在堕胎问题上的自由主义观点。默茨政府在文化议题上的政策右转明显与左翼政党的利益诉求相悖，引发了包括执政伙伴社民党在内的广泛指责。他们认为联盟党在文化议题上的保守化转向过度迎合选择党的政治叙事，是将美国的“文化战争”引入德国的政治实验，也是对德国民主社会多元价值的猛烈打压。
阻挡右翼民粹力量的策略加剧自身困境
近年来，选择党的政治影响力与日俱增，联盟党的保守主义票仓持续被侵蚀，甚至近几个月的民调显示其支持率被反超，如何防止右翼民粹主义思潮进一步蔓延成为当前默茨政府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对此，默茨政府采取了排斥与模仿的双轨策略。一方面，持续将选择党描绘为反西方民主的“极端势力”，削弱其政治合法性，捍卫主流政治的边界。然而，这反而可能“引火上身”，进一步为选择党的“受害者叙事”提供论据。事实上，德国主流政界内部对此存在争议，联盟党议会党团主席施潘认为应当将选择党视为“正常政党”；总统施泰因迈尔指出，德国主流政党不应当把任何关键问题都自动归咎于右翼民粹主义，而应与民众加强沟通，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
另一方面，如前文所述，默茨政府在移民和文化议题上主动吸纳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部分叙事与政策主张。然而，从近年来欧洲各国的选举结果和民调走势看，大多数主流右翼政党对右翼民粹主义“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最终结局无异于饮鸩止渴，其选举困境会因“防疫线”机制的坍塌、右翼民粹主义政治议程的合法化和主流政党内部分歧加剧而进一步加深。默茨政府对右翼民粹主义政策的模仿意味着变相承认了选择党议题设置的正确性和合法性，经过主流政治的背书后，民众反而更愿意支持提出议题解决方案的原创者而非模仿者。例如，默茨政府虽然在移民政策上趋于保守化，却未能有效缓解民众对主流政党在移民问题上的不信任感。9月，德国民调机构Infratest dimap的数据显示，选择党在移民议题上的政党能力支持率首次反超联盟党，跃居各党派之首。联盟党的急速右转也使得其传统中间派选民和党内自由派人士担忧联盟党正在抛弃其作为“全民党”的中间立场，陷入一场它并不擅长、由选择党定义的“文化战争”之中。这可能使联盟党陷入未能挽回右翼保守主义选民且中间派选民加速流失的困境，联盟党内部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间的裂痕也将持续深化。
默茨政府在国内政策上保守化转向的初衷是希望以保守主义的强硬手腕重振德国竞争力，重建选民对主流右翼政党的信任。但从近期的选举和民调结果来看，默茨主导的政治右转非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社会深层问题，反而通过为选择党的右翼民粹主义政治诉求进行政治背书、脱敏和赋能，加剧社会分裂，并进一步挤压主流政治中间派的生存空间。如何从根本上纾解经济社会矛盾，重塑有效的社会治理模式，并跳出右翼民粹主义的话语框架，构建一种能回应当前民众安全与认同需求的新包容叙事，是德国乃至欧洲主流政治力量为避免被右翼民粹主义浪潮吞噬所必须解答的难题。
（作者为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助理教授、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