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春: 同观·德国|默克尔低估分歧,大联盟内争或成“定时炸弹”

发稿时间:2018-04-28浏览次数: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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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胡春春

  

【编者按】

本文是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及同济大学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与澎湃新闻国际部合作推出“同观·德国”专栏的第十七篇:好不容易组成的德国大联合政府旋即陷入了内部纷争,最大的争议话题涉及难民移民的宗教和文化,对于德国的国内安全和社会安定或将是个定时炸弹。

  

在创下历史纪录的171天组阁时间之后,德国新政府于3月14日正式宣誓就职。然而令欧洲和德国公众大跌眼镜的是,新政府非但未能立即展开有效的工作,反而立即陷入了内部的纷争:不仅仅大联合政府的两大阵营即联盟党和社会民主党之间产生裂痕,联盟党内的基督教民主联盟和基督教社会联盟之间、甚至基民盟内部的阁员之间也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最大的争议话题是一个颇能刺激德国公众神经、也必将在国外引起反响的话题:来自近东和中东地区的移民和难民的文化和宗教是不是德国的一部分?制造这一话题的阁员是新任内政部长泽霍夫尔(Horst Seehofer)。他在接受德国发行量最大的《图片报》采访时说:这些人的“宗教不属于德国”,“德国是由基督教塑造的”。
非基督教-犹太教的宗教和文化究竟属不属于德国?
来自近东和中东地区的宗教和文化究竟属不属于德国,这在德国实际不是一个新话题。如今的联邦议院议长朔伊布勒在2006年联邦内政部长任上发起了旨在沟通德国主体社会与穆斯林民众的“伊斯兰教会议”,他在会议开幕式说:“伊斯兰教是德国和欧洲的一部分。”2010年,当时的德国总统伍尔夫在德国统一日讲话中作过一个著名的论断:“基督教无疑属于德国。犹太教无疑属于德国。这是我们的基督教-犹太教历史。但是伊斯兰教也属于德国。”默克尔总理2015年重复了伍尔夫的观点。如今,泽霍夫尔以负责德国国内安全的政府成员身份否定了默克尔领导下的德国政府十多年来的一贯立场。这种转变意味着什么?
在德国讨论非基督教-犹太教的宗教和文化属不属于德国的问题,有着特殊的历史、文化、乃至现实政治和社会背景。二十世纪的民族主义狂热虽然在德国随着第三帝国的消失而大大退潮,但是仍旧在德国文化和德国人的意识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德国人在战后仍长期遵循“血缘法”确定国籍的原则、掩耳盗铃般地称呼外籍劳工为“客工”、不承认德国是事实上的移民国家、不开放外国人依法有序入籍等做法,均反映了德国文化、社会和政治保守的一面。这其中,四百万来自土耳其的“客工”及其家人和后代的社会融入问题始终困扰着德国,他们的身份经常被不加区分地归为“伊斯兰教”民众。
在世纪之交,随着倾向于左倾自由主义的社民党和绿党执掌政权,德国社会曾短暂地陶醉于进入“多元文化社会”的想象,但是并未能将其上升为社会共识,甚至一度引起了基民盟等保守力量的反弹。保守力量提出了“德国主导文化”的概念,试图从意识形态定位上以传统的内向立场应对全球化背景下的流动社会现实。围绕着伊斯兰宗教和文化的争论从2015年以来达到了一轮新的高潮,其中外来的因素发挥了触发的作用:在突发的难民潮中,默克尔政府“我们能够做到”的开放政策不仅意味着德国突增了近百万来自中东宗教和文化背景的难民,也意味着国内社会安全形势的恶化,民意也从最初的“欢迎文化”走向分化、乃至对立。这种民意的变化成为右翼民粹的德国选择党在德国社会和政治生态中大幅度崛起的直接原因。如今,已经成为新一届德国联邦议院最大反对党的德国选择党牢牢抓住了反非基督教-犹太教文化背景移民和难民这一话题,不断地以极端的言行刺激民众,挑战德国战后政治和社会形成的宽容与克制传统。
德国的内政因素与自相矛盾的语言避讳
从2015年以来,德国主流政党以及社会精英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拒绝讨论政府难民政策的得失,因为这种讨论不符合德国的“政治正确”,尤其有违德国“基本法”把政治庇护确定为基本权利的立场。然而2017年大选的结果表明,难民政策成为主流政党丢失大量选民的主要原因。在以保守立场主导的基督教社会联盟——其活动范围限于巴伐利亚州——内部,由于难民政策导致的支持率下降引起了党内的警觉,这也有巴伐利亚州2018年面临州议会选举的背景。综合种种历史、文化和现实政治因素,刚刚卸任巴伐利亚州长、但是仍旧兼任基社盟主席的泽霍夫尔如此旗帜鲜明地表达立场,也就不令人吃惊。
仔细的观察者发现,基社盟背景的政治人物在这个问题上立场高度一致,政党的内政利益考量显然占据了上风。基社盟秘书长布鲁墨(Markus Blume)维护党主席泽霍夫尔的观点:“泽霍夫尔说出了我们国家大多数人心中的想法”。他对《明镜》记者说:“这与宗教信仰自由无关,而是文化塑造的问题:德国是基督教-犹太教塑造的,而不是伊斯兰教”,这才是“真相”,而说出真相“不是为撕裂社会,而是为了进行诚实而必要的辩论”。泽霍夫尔的继任者、现任巴伐利亚州长索德尔(Markus Söder)在4月16日接受《明镜》周刊采访时也完全支持泽霍夫尔的观点。
政坛老将泽霍夫尔当然明白德国社会有关言论自由、信仰自由的基本立场,于是他采取了一种迂回的言语策略,或者说避讳。在否认抽象和意识形态意义的非基督教-犹太教的宗教属于德国的同时,泽霍夫尔声称并不排斥其具体存在,即生活在德国的穆斯林群体属于德国。也就是说,在泽霍夫尔看来,穆斯林群体始终属于“他者”,他们的文化背景与德国文化格格不入,德国社会只是勉强容忍这些外人,但是拒绝与他们发生交集,他们于是也就不可能成为文化和社会生活、甚至政治生活意义上的完全公民。这种无法自圆其说的语言游戏最大的漏洞显而易见:一个民主主义的社会能够接受这种针对社会特定群体的文化歧视、甚至是敌视吗?
与此同时,泽霍夫尔宣布将采取更为严格的难民政策,“联邦政府将来会更多地承担难民遣返的责任”。此外,泽霍夫尔计划成立集中的收容中心,难民在庇护申请审批期间将被集中安置。最引发大联合政府内部争议的,是泽霍夫尔计划推出一项法律,在为难民家庭成员前来德国设置人数限制之外——每月不得超过1000人——另引入更多的限制。尤其计划中的种种新限制措施,引起了联合执政的社民党极大的不满。据德新社4月4日的报导,新的难民家庭团聚法律草案正在各个联邦部之间流转征求意见。社民党副主席施蒂克纳(Ralf Stegner)称:“我们不会从联合执政协议的立场上后退哪怕一毫米”。社民党“移民和多样性”工作组组长波茨库尔特(Aziz Bozkurt)对《世界报》分析道:“草案的很多地方已经明显突破了联合执政商谈的框架,而社民党本身就已经是克服了很大困难才(勉强)接受这个框架的”,草案中的想法“源自右翼散布的煽动言论”。绿党主席甚至指责泽霍夫尔提出的家庭团聚标准“再度违反了联合国的儿童权利公约”。
默克尔的态度
默克尔把强大的联邦内政部——该部直接雇员1500人,相关下属部门雇员多达60000人,主管安全、难民、信息技术、体育、社会团结和宪法问题等领域——交给此前多年的联盟党内部竞争者泽霍夫尔,以及把党内最大的批评者施潘(Jens Spahn)任命为卫生部部长,本来是要实现联盟党内以及基民盟党内和平,以便能够顺利地开启自己的第四个任期。现在看来,默克尔显然低估了党内、同时也是德国社会意见分歧的程度。那么,默克尔面对伊斯兰教所属问题的讨论态度是什么?
在3月16日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默克尔公开反驳了泽霍夫尔的说法。她说:德国目前已有四百万穆斯林居民,“穆斯林也属于德国。所以他们的宗教信仰,也就是伊斯兰教,也属于德国”。在3月21日发布的新政府首次声明里,默克尔令人惊讶地没有回避自己在难民政策上所犯的错误这一话题,但是仍旧为自己的人道主义立场进行了辩护。“德国,就是我们所有的人。”
然而,即使是联盟党的议员,也有不少人拒绝为默克尔的这一表态背书,比如基社盟的议院组召集人、前联邦交通部长多布林特(Alexander Dobrindt)在默克尔宣读政府声明有关难民政策段落时完全没有鼓掌——这是一个罕见的政治姿态。不仅如此,多布林特还为自己党主席的非基督教-犹太教的宗教“不属于德国”的立场增添火力:这种宗教信仰“对于德国来说不具有文化塑造的作用,而且也不应该有”,它在德国“没有文化根基,其以宗教代法与我们的基督教-犹太教传统没有任何关系”。多布林特主要是从所谓的价值观角度排斥非基督教-犹太教的宗教和文化的。
基民盟秘书长科兰普-卡伦鲍尔(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支持默克尔的表述,来自基民盟的萨尔州州长汉斯(Tobias Hans)否认由同一阵线的泽霍夫尔掀起的争论具有建设性意义。汉斯认为,作为世界观中立的国家,德国国家根本不具有选择宗教信仰的功能。然而,这种“不在场”的解释究竟是一种法理的托辞,还是民意的表达?恐怕这个问题,会在更长的一段时期内困扰德国社会和德国政治。而某个巨大社会群体的文化身份归属悬而不决所隐含的排斥与敌意,对于德国的国内安全和社会安定也始终是个定时炸弹。
(作者是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研究员)